明正德十二年,蒙古达延汗死后,漠南蒙古分为东西两部,明嘉靖二十六年,东部插汉(察哈尔)汗迫于西部的压力,率领所部十万东迁辽河河套,使辽东地区局势更加复杂。后来西部的俺答接受了明廷的封贡,而土蛮(察哈尔汗)却经常联合女真诸部入寇,使明廷辽东大为疲蔽。“七镇皆宁,独土蛮獗强犹昔,建州诸夷与之声势相倚,时为边患。”(1)蒙古察哈尔部东迁辽东,是促成后金兴起的重要原因。
蒙古插汉(察哈尔)部及女真诸部在辽东连年作乱,把辽东搞得永无宁日。明辽东巡抚熊廷弼作了具体记载:“自万历四年七年十一年受虏,而宁远、前屯之人尽;自万历五年八年九年受虏,而锦义、右屯、广宁之人尽;自万历二年四年八年二十七年受虏,而开、铁、汛、懿之人尽;自万历二年三年十年十一、十三、十七、十八、十九、二十一年受虏,而辽海迤西南之人尽;间有存十百于千万者边吏又不为之保护,听虏年检拾无遗......辽于是乎无人矣。”(2)土蛮传位卜言台周、卜言台周传位虎墩兔(林丹汗),虎墩兔对辽东骚扰依旧。《明史鞑靼传》记载,:“(万历四十一年)其年,炒花纠虎墩兔三犯辽东。虎墩兔者,居插汉儿地,亦曰插汉儿王子,元裔也。其祖打来孙始驻牧宣塞外,俺答方强,惧为所并,乃徙帐于辽,收福余杂部,数入掠蓟西,四传至虎墩兔,遂益盛”。其时,后金已经兴起,在辽东攻城掠地,但奇怪的是,明朝对蒙古的防范意识超过对后金的防范意识,因为当时的明廷不但误认为虎墩兔的实力在后金的努儿哈赤之上(“强与弱,奴非虎敌......<如虎与奴战>如以山压卵”《明实录》天启六年六月戊子),甚至认为虎墩兔对明朝的威胁比后金的努儿哈赤还要大(如天启八年<崇祯元年>朝鲜称:“馆夫等来言‘插兵又来攻陷大同堡,参将一人自缢而死。’所谓插兵,乃大元遗种,密迩皇都,故皆以为插之患甚于东胡云。’”《吴晗辑朝鲜李朝实录中的中国史料》第九册,第3400——3401页)。对虎墩兔寇边,明廷则采取“抚而用之”的办法。“崇祯元年,虎墩兔攻哈喇嗔及白言台吉、卜失兔诸部,皆破之,遂乘胜入犯宣大塞。秋,帝御平台,召总督王象乾,询以方略,象乾对言:“御插之道,宜令其自相攻。今卜失兔西走套内,白台吉挺身免,而哈喇嗔所部多被掳,不足用。永邵卜最强,约三十万人,合卜失兔所部并联络朵颜三十六家及哈喇嗔余众,可以御插汉。然与其构之,水如抚而用之。”帝曰:“插汉意不受抚,奈何?”对曰:“当从容笼络。”帝曰:“如不款何?”象乾复密奏,帝善之,命往与督师袁崇焕共计。象乾至边,与崇焕议合,皆言西靖而东自宁,虎不款,而东西并急,因定岁予插金八万一千两,以示羁縻。”(3)现在终于说到了声名显赫的蓟辽督师袁崇焕,袁崇焕收罗来降蒙古,充实兵力,获得了成功。史载:“(蒙古)哈剌慎三十六家向受抚赏,后为插汉所迫,且岁饥,有叛志。崇焕召至于边,亲抚慰,皆听命。”(4)崇祯二年,后金首次入口袭扰,“崇焕与祖大寿率蒙古壮丁万余骑,进援蓟镇。”(5)可见,明朝笼络蒙古,确实收到效果。远的有隆庆元年著名的“俺答封贡”,使明与蒙古右翼诸部获得了近二十年的和平;近的有羁縻插汉、抚慰塞外诸部,使一批蒙古族将士效力明军。
然而使袁崇焕出名的并不是抚慰蒙古诸部的功劳,而是抗击后金。自后金在辽东兴起之后,攻城掠池,所向披靡。可是在宁远与袁崇焕一战,失败而归。后来清人修《明史》称:“修我大清举兵,所向无不摧破,诸将罔敢议战守。议战守,自崇焕始。”(6)后金汗努儿哈赤死后,皇太极接位。这时后金因为与明朝开战,人参、貂皮等特产失去了传统市场,而且遭到了明朝的经济封锁。后金恰逢发生饥荒,一时陷入困境(清《太宗实录卷三》:天聪元年,“时国中大饥,斗米价银八两,人有相食者。国中银两虽多,无外贸易,是以银贱而诸物腾贵。《天聪实录稿》元年三月初二日,“秀才岳起鸾曰:我国宜与明朝讲和。若不讲和,则我国人民死散殆尽。”),这时的袁崇焕也想争取到一段喘息的时间来整顿军备、巩固防御,双方都有议和的意向,于是利用袁崇焕派人吊祭努尔哈赤之丧的机会,进行接触。双方互相试探,但议和因为明朝的反对而没有结果(“崇焕初议和,中朝不知。及奏报,优旨许之,后以为非计,频旨戒谕”)(7)。其后,发生了明金宁锦之战,袁崇焕尽管取胜,但“魏忠贤因使其党论崇焕不救锦州为暮气,崇焕遂乞休”,“未几,熹宗崩。庄烈帝<崇祯>即位,忠贤伏诛,削诸冒功者。廷臣争请召崇焕,”(8)袁崇焕又再度出山了。
袁崇焕再度出山之后,向崇祯帝承诺五年复辽,并提出“守为正著,战为奇著,和为旁著”之说。那么,袁崇焕到底有没有可能五年复辽呢,我认为问题的关键在于袁崇焕能否在五年内成功招抚后金,所以“守为正著,战为奇著,和为旁著”这句话,关键在于“和为旁著”四个字。况且,就袁崇焕而言,已经有成功羁縻蒙古插汉、抚慰蒙古塞外诸部的经验,议和最成功的先例就是隆庆元年著名的“俺答封贡”,使明与蒙古右翼诸部获得了近二十年的和平。看来,袁崇焕用五年时间招抚后金,应当说还是有把握的。
袁崇焕回任之后,就议和问题和后金皇太极进行了讨价还价,皇太极作出了一些让步,甚于愿意除去帝号,恢复称“汗”,但议和终未能成功,原因是皇太极不肯归还在战争中掠夺明朝的土地(清内阁档案中还留存皇太极天聪四年颁示的一道木刊谕文,其中公开承认这件事:“逮至朕躬,实欲罢兵戈,享太平,故屡屡差人讲说。无奈天启、崇祯二帝渺我益甚,逼令退地,且教削去帝<号>,及禁用国宝。朕以为天与土地,何敢轻与?其帝号国宝,一一遵依,易汗请印,委曲至此,仍复不允。”) 前文已经提及,后金皇太极急于议和的重要原因是经济陷入困境,要想皇太极在归还土地问题上作出让步,就必须进一步加剧后金的经济困境,明朝的老办法当然是继续断绝与后金的经济交往。遗憾的是,守卫边疆的明军历来是有与敌国通货走私、发国难财的传统的,例如正统七年“瓦剌贡使至京,官军人等无赖者以弓易马,动以千数,其贡使得弓,潜内衣箧,逾境始出(《明英宗实录》正统七年十月乙卯)”;明嘉靖时大同的总兵仇鸾称:我之墩军夜不收往往出入虏中与之交易,久遂结为腹心。(蒙古)俺答、脱脱、辛爱、兀慎四大营至,将我大边墩台割据分营,虏代墩军了望,军代达虏牧马(《明经世文编》卷316)。类似上述这些明军走私的文献还有很多,在此不必一一列出。袁崇焕要想进一步加剧后金的经济困境,就必须杜绝边疆明军的走私,袁崇焕诛杀毛文龙就是杜绝走私、肃正军纪的一个大动作,毛文龙为明朝东江镇总兵,他的根据地在朝鲜的皮岛,皮岛在鸭绿江口,明史称他“且惟务广招商贾,贩易禁物,名济朝鲜,实阑出塞,无事则鬻参贩布为业,有事亦罕得其用。”(9)袁崇焕声称诛杀毛文龙是因为他有十二斩罪,(“尔有十二斩罪,知之乎?祖制,大将在外,必命文臣监。尔专制一方,军马钱粮不受核,一当斩。人臣之罪莫大欺君,尔奏报尽欺罔,杀降人难民冒功,二当斩。人臣无将,将则必诛。尔奏有牧马登州取南京如反掌语,大逆不道,三当斩。每岁饷银数十万,不以给兵,月止散米三斗有半,侵盗军粮,四当斩。擅开马市于皮岛,私通外番,五当斩。部将数千人悉冒己姓,副将以下滥给札付千,走卒、舆夫尽金绯,六当斩。自宁远还,剽掠商船,自为盗贼,七当斩。强取民间子女,不知纪极,部下效尤,人不安室,八当斩。驱难民远窃人参,不从则饿死,岛上白骨如莽,九当斩。辇金京师,拜魏忠贤为父,塑冕旒像于岛中,十当斩。铁山之败,丧军无算,掩败为功,十一当斩。开镇八年,不能复寸土,观望养敌,十二当斩。”见《明史袁崇焕传》),在十二斩罪中最重要的无疑是擅开马市于皮岛,私通外番这一条。其实早在崇祯元年七月,袁崇焕应召赴京,大学士钱锡龙便与之商议定计诛毛文龙,袁崇焕当时表示:“(文龙)可用,用之,不可用,杀之,”(10)可见,袁崇焕诛毛文龙是经过深思熟虑的,也不太象是自作主张。
距毛文龙被诛后三个多月,后金皇太极亲率十万大军避开宁锦防线,绕道内蒙古,从喜峰口突入塞内,奇袭明京师。皇太极这一个冒险的军事行动,在后金军内部亦有反对声音。大贝勒代善、三贝勒莽古尔泰由于信心不足,在途中曾密请班师,皇太极坚持继续行动,终于成功破口而入。“崇焕闻,即督大寿、可刚等入卫......帝闻其至......令尽统诸道援军。”(11)在袁崇焕的入护京师的行动中,曾以士马疲敝的理由请入城休息,而崇祯不许,显示出对袁崇焕有了戒心。原因是“然都人骤遭兵,怨谤纷起,谓崇焕纵敌拥兵。朝士因前通和议,诬其引敌胁和,将为城下之盟。帝颇闻之,不能无惑。”(12)据《明史袁崇焕传》称,后来“大清设间,谓崇焕密有成约,令所获宦官知之,阴纵使去。其人奔告于帝,帝信之不疑。”遂缚下袁崇焕诏狱,“三年八月,遂磔崇焕于市”(13)。不过,给袁崇焕定罪的理由是“擅主和议、专戮大帅二事”。(14)指责袁崇焕“擅主和议”,显然是有失公充,因为袁崇焕应召赴京时,向崇祯提出“守为正著,战为奇著,和为旁著”之说,崇祯并没有反对,只是说:“朕思讲和不过是羁縻之术,质不是长策,如须要严兵固守,不然就与他战。”(15)而“专戮大帅”指的是杀毛文龙,当时崇祯得到毛文龙被杀的消息后,亦曾“传谕暴文龙罪......其爪牙伏京师者,令所司捕。"(16)现在却以“擅主和议、专戮大帅二事”为理由定袁崇焕的罪,实在是欲加之罪,何患无词。
后金军于崇祯二年十月入口,没有攻打明京师,但与明军多次交战,直到十二月未,皇太极留下一封致明帝的请和信后,才率军东归。皇太极这次入寇的目的之一是抢掠,以报复明朝长期的经济封锁,另外的目的就是以战协贡。历史是不断重复的,后金军这次入口之战几乎是嘉靖二十九年“庚戍之变”的重演(嘉靖时明世宗不断拒绝蒙古俺答部通贡的请求,最终导致了俺答部大规模的入侵。在嘉靖二十九年毁明边墙而入,分兵四掠,兵临明京师城下。明军勒王军师不敢出击,所幸俺答目的仅是抢掠及以战协贡,并没有攻明京师的意图,明廷虽然没有充许通贡,但要俺答退回“另遣使赍番文,因大同守臣为奏,事乃可从,”(17)承诺双方通使,俺答饱掠后遂撤回,这就是著名的“庚戍之变”,明与蒙古俺答部双方为了通贡问题前后陆续打了三十年仗,直到隆庆元年“俺答封贡”后战乱才停止)。不过,后金皇太极的议和书比不上蒙古俺答的议和书有骨气,《天聪实录稿》六年六月记载后金皇太极致崇祯皇帝信:“满洲国汗谨奏大明国皇帝:小国起兵,原非自不知足,希图大位,而起此念也。只因边官作践太甚,小国恼恨,又不得上达……今欲将恼恨备悉上闻,又恐以为小国不解旧怨,因而生疑,所以不敢详陈也。小国下情,皇上若欲垂听,差一好人来,俾小国尽为申奏。若谓业已讲和,何必又提恼恨,惟任皇帝之命而已。夫小国之人,和好告成时,得些财物,打猎放鹰,便是快乐处。谨奏”;而蒙古俺答在兵临明京师的议和书中却称:“予我币、通我贡、即解围,不者岁一虔尔郭!”(18)
后金(满清)的运气实在是太好了,正是蒙古插汉(察哈尔)部东迁辽东,把辽东搞得天翻地覆,奴儿哈赤才有机会乘乱崛起;蒙古插汉汗虎墩兔在与蒙古其他部落的内战中损失惨重,后金皇太极乘机派兵出击,插汉汗虎墩兔在逃避的途中“在边外连遭两月大雨,马死了三分之二,达子亦死了很多,”(19)后金就靠这样的好运气统一了漠南蒙古;李自成的起义军攻克明京师,明将吴三桂放清兵入关,接着出奇不意的击败了李自成,进入前明都,坐享渔人之利,靠好运气入主中原。后金靠着一个接一个的好运从侏儒变成了巨人。然而,在袁崇焕还活着的时候,明人是把后金与蒙古诸部同得看待的,所谓“犬羊同类”也。(20)天聪六年六月,皇太极致书大同守将求和,信中说:“和事既成,自当逊尔大国,尔等亦视我居察哈尔之上可也。”这正好说明在当时明人的眼中,后金与察哈尔都是一个档次的。
《明史鞑靼传》论鞑靼“畔服亦靡常......边境之祸,遂与明终始云",整个明代,明朝都没有能够在军事上彻底摧毁蒙古,但成功的利用羁縻之术,抚慰塞外蒙古诸部,取得了很好的效果。例如用封王、封贡等方式先后使瓦剌、蒙古本部(鞑靼)和右翼、左翼等部在不同时期受羁縻、受抚。同理,明朝也只能够用对待蒙古的羁縻之术对待后金,才会赢得边陲地区长期的和平,袁崇焕虽然死了,但明朝要想解决后金问题,还是会继续有人出面议和的。